什么样的诗篇有生命充溢元气？ 刘奕

  我喜爱元气淋漓的诗，不管诗篇的风格是婉转、精丽，是豪放、雄壮，仍是天然、潇洒，不管它们所写是一己的喜怒哀乐，社会的世情百态，仍是前史哲学的深思，或许山川景物，只需有力气灌输其间，就像一口仙气吹给俑人，让本无生命之物活了起来，我都喜爱。

  有元气的诗篇天然。像草木长出叶子、开出花，像鱼游水、鸟行空，就像全部物各从造物主的组织，原原本本，天然而然。比方写闺情，“袅袅城边柳，青青陌上桑。提笼忘采叶，昨晚梦渔阳”（张仲素《春闺思》），遽然想到昨晚的欢梦，不觉又模糊起来，愣愣地站在那里，忘了要做什么。诗人自己必定经历过相同的时刻，才干写得如此逼真。相反，“锦屏孤寂思无量。仍是不知音讯，镜尘生，珠泪滴，损仪容”（顾夐《酒泉子》），便是做作不天然。已然镜已搁置生尘，便是久已不在乎仪容的损与不损；并且在孤寂流泪的当下，遽然想到自己仪容有损，这真的是在怀念吗？词人创造之时，明显并未真实设身处地，仅仅硬凑出“损仪容”三字以结束，所以内涵没有活动之气。这便是死的文字。

  文字不死，必是气机贯穿的。这就需求诗篇能构成一个共同的国际。这样一个国际天然、整全，其间每一个字都恰如其分，在它该在的方位上，与其他文字相互勾连，相互应和。诗人的作业正如斯威夫特所言：“把恰当的词放上恰当的方位。”

  比方杜甫的《登楼》：“花近楼房伤客心，万方多难此登临。锦江春光来六合，玉垒浮云变古今。北极朝廷终不改，西山寇盗莫相侵。不幸后主还祠庙，日暮聊为梁甫吟。”首联选用倒装的写法，先写花树茂盛却伤客心，然后才解说，这是四方多难的原因。颔联再分写春光的浩大与前史的沧桑。仅仅，杜甫为何需求写这无边春光？咱们都了解王国维“以我观物，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”之说，诗人此时心绪暗淡，不应触处生悲，所见都是飘落的花瓣与蔽日的浮云才对吗？其实，以我观物仅仅一般的诗人们的心境与手段，巨大的诗人，是能直面国际的严酷与美丽的。安史之乱敞开的绵绵战乱，给了杜甫太多激烈的冲击，让他过电一般领悟到何谓六合无情。《春望》的“国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”，《哀江头》的“人生有情泪沾臆，江水江花岂终极”，《新安吏》“眼枯即见骨，六合终无情”，这样的意思再三形诸笔墨。六合无情，不因人海翻覆而有改易。富贵的春天与苍莽的人世构成极明显的反照，最牵动人心。假如“天意高难问”，那么人世次序的根据终究安在？人尽力的含义又安在？仅仅自我安慰式地诉诸天命，说“北极朝廷终不改”，那是远远缺乏的。没有人的尽力，谈何天命。没有直面六合无情和前史无含义的勇气，而仍旧奋力向前，又谈何含义。“三分割据纡筹策，万古云霄一茸毛”，凭着对汉室的忠实和“尽心竭力，鞠躬尽瘁”的精力与毅力，诸葛亮足以永存。这层意思，在诗篇中一向引而不发，直到最终一句“日暮聊为梁甫吟”，才予以道破。《梁甫吟》是诸葛亮躬耕南阳时喜爱吟咏的歌谣，此时，在丞相祠堂不远处，杜甫也吟咏起这首歌谣，前史的画面、古人今人的精力毅力，不觉交错堆叠起来。至此，《登楼》的国际才真实制作起来。里边每个字词，每句话，相互照应，激荡起春光的浩大，前史的凄凉，实际的悲慨无法，毅力的顽强不屈服……五十六个字中所叙说的，好像比五百六十字能叙说的还要多。杜甫真不愧是碧海掣鲸鱼的巨大诗人。

  有元气的诗篇敏锐，透彻，深具洞察力。诗人的洞察力，是从普通中发现不普通的才能，从庸常中萃取诗意的才能，在细节中体现敏锐性和特性的才能。恽南田论画：“一勺水亦有曲处，一片石亦有深处。绝俗故远，天游故静。古人云：‘天涯之内，便觉万里为遥。’其意安在？”这也是诗人的身手。

  王维把辛夷比作开在枝头的芙蓉，阐明开端的时分他不仅在详尽地看，并且充溢兴趣，兴味盎然。旋即，分辩、比较没有了，取而代之的是鲜花茂盛的枝头，衰落的花瓣凋谢的画面。涧户无人，但野外有一个看花的诗人在。能幻想，下一个时刻，诗人会离去，一如那开过旋即凋谢的辛夷。诸色的生灭如此快捷而接二连三，咱们在生灭相续的瞬间观看、分辩，又在下一个瞬间失掉所观照的方针，再下一个时刻，从前观照的人也将消失，永久的好像只需生灭相续的改变本身。最初两句，描绘花朵的色彩和形状的时分，诗篇所写仍是春天的往常现象，后边两句则出现了一个灵悟的时刻。咱们正真看到的，似乎不再是山中一隅的现象，而是整个世界，乃至是逾越世界之上的永久的安静。

  与王维在无人处领悟到的寂灭不同，庞德的幽静却是从人潮的喧嚣中得到。面临汹涌的人群，他看到疏离、清凉、孤寂和美丽。不断闯入他眼中的面孔，让他想起了花朵。这不是有名有姓、有色彩和身姿的详细的花朵，而是笼统无名的花，像鬼魂（apparition）相同的存在。鬼魂闪现、消失，花瓣翻开、凋谢。那一刻庞德必定十分忧伤，仅仅他的忧伤更像锋利的锋刃划过虚空。

  王维和庞德都取得了自己的彻悟时刻。这种彻悟看似灵光一闪，实际需求诗人持久而耐性肠注视日子和存在本身。南朝诗人任昉写自己等候友人：“望久方来萃，悲欢不自我克制。”正能够借来描述创意和激烈感受的取得，它们都源自深深的等候、绵长的凝睇和持久的深思。诗人得忍受庸常、调查庸常，就像草木在整年中静静成长，一向等候创意的花期到来。所以再巨大的诗人也必定会写许多平凡的诗篇，作为日常的速写、草稿和练笔，比及适宜的机缘到来，最巨大的诗篇才会喷薄而出。庸常未必能成为巨大，但巨大必定源自庸常。区别是，庸常中的人是否耐性，是否专心，是否以远大为方针。

  有元气的诗篇美丽。昨日午后下楼漫步，初夏时节的花并不比春天少，把遇到的花逐个做了记载，分别是：石榴，无患子，栀子，月季，毛叶合欢，光叶子花，秀丽杜鹃，夹竹桃，木槿，凌霄，金丝桃，斯菊，绣球，飞蓬，蕺菜（鱼腥草），新几内亚凤仙花，苏丹凤仙花，美丽月见草，三叶草，百日菊，万寿菊，翠菊，铁线莲，打碗花，紫竹梅，金边吊兰，白蟾，蜀葵，角堇，兰花美人蕉，忍冬（金银花）。从巨大美丽的乔木，到蕺菜、飞蓬这样任意成长的野草，开着花的它们都那么美观。它们美丽，由于内涵充盈着丰满活力，那些花朵是它们自豪的、大声的吵吵。诗篇也是如此。真实美观的、好听的诗篇，绝不会单止于方式，它们外在的美观、好听必定是与传达的情感、感受、考虑，或许与描绘的景色、叙述的故事相结合的。元气内充，天然精力外发。不然单纯的雕章琢句，不免萎靡之感。

  汉代《郊祀歌·日收支》：“日收支安穷，时世不与人同。故春非我春，夏非我夏，秋非我秋，冬非我冬。”浑灏流通，拙朴深重。

  杜甫《登高》：“无边落木萧萧下，不尽长江滚滚来。”“落木”与“长江”不但是字面的对仗，也是叠韵与叠韵的对仗；“萧萧”与“滚滚”相同音、形双对。落叶的一望无垠，是在为无形的风赋形，让咱们正真看到风的形状，也似乎看到诗篇榜首句在风里回旋的猿啸声的形状。“不尽”“滚滚”都是不停的姿态，为何需求重复描写？“逝者如斯夫，不舍昼夜”，长江的不停不仅在空间上，也在时刻上。上一句的落木是一种无情的标志：衰朽和逝世的必定。下一句的长江则是另一种无情：“六合长不没，山川无改时。”它们以无情的永存注视着注定腐烂消亡的有情生命。在发音上，叠韵有阻滞的作用（所以绕口令一般会用的都是双声、叠韵的方法），而叠音则发生绵绵不停的听感，所以深重无尽的悲痛被中止、沉吟，被接连扩大。那苦楚抑扬着、震颤着、无尽接连着。

  李清照用“寻寻觅觅，冷冷清清，凄凄惨惨戚戚”，把她的萧条孤寂停留在了唇齿之间。

  书名取自我的一首小诗：“尘中龃龉棱嶒者，风味疏疏落落人。但爱松声千尺绿，不随世事一番新。昨宵冬至难为暖，此际诗成倍有神。细看飞虫窗外过，停云舒卷自相亲。”松树的常绿，让它显得很固执，也会让人误以为它成长缓慢。其实松树仅仅在生命的前期成长较慢，一旦进入生命的成熟期，它是会飞快成长的。王维写他的朋友吕逸人“闭户著书多年月，种松皆老作龙鳞”，只需咱们有耐性，守在松苗的身边，给它们二十年、三十年，都会像吕逸人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一群伟人朋友。千尺之松，漏过阳光，在浓阴之中溅起寸寸碧澜。这时，咱们咱们能够“抚孤松而盘桓”，能够在风起的时分静听松之涛声。“蜀僧抱绿绮，西下峨眉峰。为我一挥手，如听万壑松”，琴声能够似松风，而松风又何曾不是天然的琴声呢？

  “乌尤庵”是我的自号。有一位同学故交，少年年代常开玩笑说要以咱们家园的乌尤山做他的道场。后来这位同学志趣越来越远大，旧话便不再提及。我却“中二”仍旧，一向喜爱这座矗立江心、单椒浓秀的小山，不由得借占其台甫。

  “绿影一堆漂不去，推船三面看乌尤。”这是清代张问陶江上看山所写的诗句。浓影一堆，永映江心，不为洪流漂去，小山自有其兀傲。

  “已识六合大，犹怜草木青”，“身云同出没，人海各波涛”，这是近世马一浮山头远眺所作。六合广阔，万物大小纷歧，着此一山，尽可收揽张望。

  2022年夏天，被封在上海家里数月之后，瞅着空地逃回乐山，再次去乌尤山中玩耍。那时接连一个多月每天40度的高温，山上山下，头脚生烟如仙人般的闲人，真的只需我一个。坐在临江的旷怡亭里，口占成绝句三首：

  乌尤寺尔雅台前，旧有旷怡亭，明成化间州守魏瀚所建。登亭揽胜，峨眉群峰遥峙于天边，江水、青衣水、大渡水汇流于眼底，隔江则嘉州赤色城郭，炫耀目间，信可旷览者之怀也。三百年中，亭之荣枯纷歧。魏守之亭，不知圮于何时，万历中，州守袁子让复建之。后复毁没，经丧乱，人不知有此亭矣。民元十五年，寺之掌管僧传度据旧志而复建之，既属邑人易曙晖作记，复请于友人赵香宋先生，先生乃作《如此江山》词以贺之。词旋制扁，悬亭中。民元廿八年，马一浮先生避兵燹至，登亭动怀，口占成诗，即“已识六合大，犹怜草木青”如此者。诗今播在人口，不录，录赵氏词于后：“天开图像乌尤寺，江心一螺孤峭。方外疏钟，秦时片月，万绿孕兹瑶岛。峨嵋翠扫。趁玉宇初揩，铜河先照。如此江山，海天秋色一长啸。 高僧提举全部，旷怡亭故址，阑槛新造。春水鱼天，洞庭龙穴，豁出雷堆杭道。香台缥缈。待日落将西，幽篁更妙。如此江山，一楼天下好。”

  惋惜的是，“如此江山，一楼天下好”的现象，它只存留于故纸堆与我的回忆中，而不复奔来眼底。古典与现代在审美上有一个重要分际，古人重在审“美”，现代人美丑兼审。仅仅严厉含义上现代的审丑是审视丑恶，而非赏识丑恶。今日旅行开发的一般潮流却是奔着制作丑恶、赏识丑恶去的，乌尤山本身及四望的景色也逃不掉大潮的席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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